2025年6月3日,《中国民族报》第7版刊发题为《和林格尔东汉墓壁画:一位边吏奋斗人生的写照》的文章,报道了和林格尔东汉壁画墓主人阚如,是东汉后期以 “举孝廉” 入仕的边郡士族。他中年踏入仕途,历任郎官、西河郡长史、繁阳县令等职,最终官至 “使持节护乌桓校尉”,在北方边疆治理中推动民族交融,其墓葬壁画成为汉代边疆史的珍贵见证。
报道如下:

《中国民族报》(2025年6月3日4版)
一千八百多年前,一位头戴缁布冠、身着黑衣的男子乘坐轺车向洛阳前行。男子名叫阚如,是一名人到中年方以“举孝廉”入仕的东汉边郡士族,在颠簸途中期待在洛阳大展宏图,却不知他人生真正的“高光时刻”是出任统辖北方诸族的“护乌桓校尉”。
阚如的故事没有被史书记载,但他墓中的壁画和榜题,却将这位把后半生奉献给边地的“长城好汉”的一生娓娓道来——从初入仕途的踌躇满志,到持节边疆的峥嵘岁月;从日常起居的雅致生活,到民族交融的太平盛景,每一笔都是个体与时代交织的生动映照。
秦汉时期,随着长城延伸、屯田推行和郡县制的拓展,阴山地区的匈奴、乌桓、鲜卑等部族与中原往来日益密切。阚如墓中年代遥远却仍然鲜活的壁画,不仅是一位边吏的人生写照,更是一曲荡气回肠的边塞长歌。

护乌桓校尉幕府图摹本

使持节护乌桓校尉出行图摹本(局部)内蒙古博物馆藏
中年入仕,不走寻常路
和林格尔东汉壁画墓位于今内蒙古呼和浩特市和林格尔县新店子村西。从墓葬出土的陶器罐、鼎等器物特征结合时代背景可推断,墓主人阚如应生活在东汉后期。
与当时的大多数官员类似,边郡出身的阚如也是通过“举孝廉”步入仕途的——这一制度要求各地按照人口比例向中央推荐孝子廉吏到朝廷任职。然而,阚如所在的定襄郡(辖境在今内蒙古清水河县、山西右玉县一带)人口仅一万三千余人,按照汉制,十万以上人口的边郡每隔三年才能推举一人。更为严苛的是,汉顺帝时期还增设了年龄限制:必须年满四十岁且能通晓章句、撰写公文的孝廉,方能入仕。
尽管阚氏家族是定襄郡的大族之一,阚如仍经历了漫长的等待和激烈的竞争,直到中年才获得官职。由“举孝廉”升为郎官是两汉的通例。凭借左署或右署郎中的初级侍卫身份,阚如可以在皇帝身边,负责护卫陪从、顾问差遣等。
郎官的任职经历,给了阚如更多的职场晋升空间。但也许是厌倦了规矩森严的宫城,也许是想念家乡连绵的山峦,他并没有循规蹈矩地沿着“郎中—侍郎—中郎”的路径晋升,而是凭借郎官的“仕之通阶”优势转而外放地方,出任县令、郡丞、郡尉等职。最终,他来到了多民族混居的西河郡(治所在今山西吕梁市离石区)任长史,管辖范围大致为今陕西、山西沿黄河两岸之地。
东汉对南匈奴的关键协调人
汉代的长史,为掌有军民权限的实权人物,地位仅次于郡的最高长官太守,为多民族混居郡内的常设官职。阚如任职的西河郡,初设于西汉元朔四年(公元前125年),东汉时成为用于安置内附匈奴的八郡之一。
东汉建武二十六年(公元50年),南匈奴单于王帐从云中郡(今内蒙古托克托县一带)迁徙至西河美稷(今内蒙古准格尔旗辖内),匈奴部众则散居于西河、北地、朔方、五原、云中、定襄、雁门、代等八郡。此外,东汉还专设“使匈奴中郎将”一职,以保护南匈奴免受北匈奴袭扰。
在西河长史出行图中,阚如端坐主车,前拥后簇着众多从骑和侍卫,队列中还有身着赭红衣、边行边猎的匈奴人。当时的西河郡太守因故空缺,阚如以长史监临西河郡,成为西河郡实际上的最高长官。
东汉永和五年(公元140年),南匈奴左部句龙王吾斯等人发动叛乱,自立单于,还联合乌桓和羌戎等部攻击美稷等地。作为薪俸六百石的高级武职官员,阚如不仅统辖兵马护边,还肩负率领两千骑兵维护南匈奴社会稳定的重任。
由于具备丰富的边地事务处理经验,加之在上郡(今陕西省北部和内蒙古自治区南部一带)的变乱中,都尉及军司马遇害,阚如又临时兼任“行上郡属国都尉”一职。属国都尉品秩为比二千石,近于郡守级别。依汉制,低阶官员代理高阶职务需加“行”字,故阚如的职衔有“代理”性质。
在行上郡属国都尉出行图中,阚如乘轺车居画面中间,前列甲士持棨戟开道,主车两侧及后方武士身着裤褶、顶盔贯甲、持长戟配弓矢,羽葆迎风招展。这一场景既展现其统兵之威,亦折射出边疆官员特有的尚武之风与昂扬意气。
“使持节护乌桓校尉”的边疆治理
在代理上郡属国都尉后,阚如暂时离开了北方边疆,南调繁阳县(今河南省内黄县东北)出任县令。
县令一职,看似是降职,实则也是千石之官,而繁阳县也是中原地区有名的大县。这对提升他的政务能力也是一次难得的机遇。繁阳县令出行图就生动展现了这一点。甬道南壁的“繁阳县令被玺书时”记录了阚如获皇帝玺书嘉奖的画面,可见其任职期间表现优异。
繁阳县令任满后,阚如迎来了仕途的高光时刻——迁转至居庸关,出任上谷郡宁城(今河北张家口市西北)“护乌桓校尉”。
“护乌桓校尉”一职始设于汉武帝时期。上谷郡以今河北张家口怀来、宣化为中心,东至居庸关,西达怀来东部,长城内外历来为乌桓、鲜卑等与中原密切往来的区域。东汉建武二十五年(公元49年),朝廷复置“护乌桓校尉”于上谷郡宁城,品秩比两千石,负责管理乌桓和鲜卑的岁赏、互市等事务。
作为“使持节”官员,阚如手握奉旨赏罚的特殊权力以及对于岁赏互市的控制,在该地区具有较高威望。壁画中也多次展现了阚如连骑结队的盛大出行阵仗。
从繁阳赴宁城出行图中,刻画了阚如车队途经水桥过居庸关时的壮观场景:桥上以阚如为首的车骑浩荡而过,桥下小舟民众仰目惊叹。如今的居庸关尚有水门的遗存,想来当时这里的水势可能比现在更大。
在墓中室东壁下半部,还绘有规模宏大的护乌桓校尉幕府图。
宁城南门外,一列髡头赭衣的乌桓、鲜卑使者,在两排红袍冠带的汉朝侍官的引导下,正行伏拜之礼徐徐入城。这一场景生动展现了东汉时期乌桓、鲜卑部族与汉朝在长城脚下的互动:自乌桓南迁入塞后,其部众与中原农民交错杂居,各部首领定期拜见护乌桓校尉,请求互市贸易。通过互市,北方游牧民族得以换取谷物、铁器及日用物资,而中原农民则引入牛马、毛皮等畜牧产品,双方经济互补,促进了边疆的繁荣与稳定。
幕府堂院内,身着红黑色长袍的文武官属分列阶前,向主位的阚如行礼。阚如头戴“折上巾”,一袭红色右衽交领长袍端坐堂中,如苍鹰般的目光既显示出封疆大吏的威严,又饱含多年经营边疆的笃定。堂下乐舞杂耍不亦乐乎,甲士与吏属环立四周,场面喧嚣隆盛又充满生活气息。汉代(尤以东汉为盛)在接待四方部族使者时,常会举办融合中原杂技、西域兽戏的百戏表演,并演奏汉乐及诸族风俗乐舞。在多民族共居的宁城,阚如也乐得同乌桓、鲜卑等部首领共赏礼乐。这组画面说明,东汉时期杂技艺术已经扎根于民间,同时在促进民族文化交流与融合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
在边疆经营半生的阚如终老于子孙任职的武成县城(今内蒙古和林格尔县新店子镇榆林城村)。阚如后人以墓室壁画铭刻他的传奇人生,也使这座墓葬成为汉代边疆治理的珍贵见证。阚如的一生看似平平无奇,没有在史书中留下可以大书特书的功绩,但这恰恰折射出在“因俗而治”方略下,东汉的北方边地总体上安定祥和、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在长城沿线和谐共生、各族群混居交融的景象。
长城,从来都不是隔绝内外的地理屏障,而是各族民众和谐共生的文化交汇区,见证着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悠久传统。今天看来,阚如作为一位兢兢业业为国治边、稳边、睦边的官吏,也算是不辱使命,称得上是一位“长城好汉”。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历史学院)
制作:丛龙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