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赵氏孤儿》之意
南方都市报:拍摄《赵氏孤儿》的初衷是什么?
陈凯歌:从元朝纪君祥写这个元杂剧,一直到近代各种剧种都有《赵氏孤儿》一出。听说蒋介石看过137回这个剧,看的可能是京剧。我很好奇他为什么看那么多次,他到底要在这里面看出点什么东西,这是个谜。我这个戏里头,对前面所有版本都是个颠覆。今天这个时代,大伙怕唱高调,因为过去高调唱太多了。我觉得程婴这个人物不必伟大,但必须真实。
过去戏里说他大义凛然把自己孩子献出去了,不仅违反常识,也反人性反人伦。如果说程婴是个英雄,上来就伟大,那不太可信。今天是一个平民时代,是自己争取自己权利的时代。我们做剧本,真做了一年半的时间。做的就是让这事回到常识上来,只有这么做,人物才是活生生的人,才可信。一旦回到常识上来,才回到真实,感动自然来了。这是真实的力量。
南都:之前无论在什么版本里,程婴都是一个孤胆侠义的英雄。
陈凯歌:我的意思是,我并不认为程婴就不是英雄。我觉得人能做到真实已经很伟大了,是吧。说得稍微大一点,咱中国现在进步了。当年唐山地震封锁消息,死了这么多人,老百姓基本不知道,有一个政治高于一切的观点,这个东西影响到民间,大家说成一句俗话:中国人命不值钱。但到了汶川、玉树,你看到很多人拿手刨,几十个人救一个人的生命,突然明白一条命这么珍贵。程婴用了十五年时间保护的就是一条命,这个就是切实的现在的生活,我不想高蹈虚空,借古代故事发书生议论,这个戏说的就是特别实实在在的事。是程婴的这个梦想,可以说是小小又可说是大大的梦想,让我动了要拍的念头。
B 《霸王别姬》之后
“那时好话听多了,心境就不一样”
南都:我注意到我们这次聊天,你屡次强调真实,强调常识。什么时候意识到这点很重要?你改编的历史题材特别多,现实题材少,为什么这时特别提常识?
陈凯歌:你知道人家把桂冠往你头上一戴吧,你就特来劲,什么第五代啊什么领军人物,你就特想使劲,你觉得不使劲吧特对不起这桂冠。其实不是。这个道理你拍着拍着才明白。比如我们开始的时候影像都比较极致,那是因为开始都不太会拍,但等你会拍了悟出来了,那极致就没了。这就是一个悖论。
我一直想拍好的有质量的让人难忘的电影。但生活得一步一步走。我在拍《梅兰芳》的时候,看老子《道德经》上有四个字不懂,明白但说不出来,这四个字就是“和光同尘”。什么叫和光同尘呢?要拍有态度的电影时,别先对这个世界有态度,你要平等地看一切事情。就是你别自个先弄一个意识形态,你说这是坏的,是你站在这角度,他未必是(坏的)。我们得把事看的更大一点,有什么能比心大啊?说程婴志大,有志者事竟成,是因为他心大。他心全融了,他仇人在他眼前都融了,你说他什么办不成?这是我的一个体会。你得越来越开放,不能越来越保守,不能固步自封。我小时候是在电影圈里认识好多导演,有些有成就的老导演,碰到邻居说请他们去看电影,老导演就说不用看电影了,我就是电影。唉吆,后来我再想起这句话来,就知道为什么有些好导演老了拍不好了,就是因为固步自封。拍电影得一点骄傲的心都不能有。
南都:你有过么?
陈凯歌:肯定有过,一定有过,我刚才说过桂冠啊,咱都有过桂冠了还能没有过骄傲的心么(笑)。那还得说遇到挫折的时候。《霸王别姬》挺好,拍的时候心里通的,然后《霸王别姬》得那么多荣誉吧,自个儿就给自己上弦了,就跟钟表一样上弦,就是说本来走十二个钟头我现在就得走二十四个钟头不停。这是不可能,违反规律。“道可道,非常道”,道是什么呢?道就是规律,规律不能没。我觉得葛优就是自觉的,他也有过(遇到挫折)。他没把自己架起来。所以说人要遇到点挫折,又有自我反省的能力,那就说明要进步了。
南都:葛优说他受的最大挫折也是拿了影帝那时。
陈凯歌:对,就是觉得自己怎么着了,这也是人之常情,你得让他脚不着地一下。还是得回到现实中来。
南都:那你自己什么时候回到现实了?
陈凯歌:我倒一直不敢太(离开现实),这些都是潜移默化的。一个人骄傲他也不是故意骄傲,好话听多了人自然有点犯糊涂,但不要让自个儿糊涂时间太长,糊涂一会儿就行了。《霸王》之后,好话听多了,心境就不一样,所以现在我对好话很有警惕。像《温柔地杀你》,其实就不适合我拍,虽然演员都还行,最大的问题还在于,好莱坞不让你改剧本,不让你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处理,有很多人坐在你后头看你怎么拍。
南都:自《霸王别姬》以后,大家看你的每一部电影都会在想一个问题:这一部能超越《霸王别姬》吗?
陈凯歌:很多人给我说要超越《霸王别姬》。我说《霸王别姬》能在中国拍是一奇迹,是好些人帮了我,我都特别感激。我又说不可能奇迹回回发生。我对电影本身的热爱,超过了对超越的热爱,因为我还得拍电影。你得这么去想,超越永远是可遇而不可求。没打算超越才有超越的可能。霸王,固然好,那已经是过去的事,好汉不提当年勇,老想着超越,就太鸡贼了,也会让自己不知所措。能做多大的事,就做多大的事,霸王时候的土壤,已经不存在了。当然我很盼望,还有这样的土壤,能拍出霸王。《赵氏孤儿》对我来说,也是比较放得开的电影,对整个故事的处理上,羁绊比较少,做得比较自在。
南都:你自己看,有哪部跟《霸王别姬》比真的超越了么?
陈凯歌:超越的标准,不在我手上,说到底还是在观众手上,在观看者手上。但你可以在这电影里面比较程婴程蝶衣这俩姓程的,又像又不像。像在哪呢?心大,有坚持;不像在哪,程蝶衣是不忍,程婴是忍。这就是陈凯歌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