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粉丝超千万的“萌娃”博主,睁着大大的眼睛对正在拍视频的妈妈说:“在这个家里,我姓刘,爸爸也姓刘,只有你姓李,谁才是垃圾桶里捡来的,你心里没点数吗?”
别急着为这位母亲抱不平,从账号展现的信息来看,视频拍摄和运营都有这位母亲参与。
另一个主角是小学女生的账号里,仅看视频缩略图就能捕捉到“买房”“结婚”“资产过亿”“穷”这种成人世界里的词。视频里的小女孩嘴皮子了得,加上快节奏的剪辑,带着段子和顺口溜气息的现实大道理,让成年人的脑子也跟不上拍。
隔着屏幕,孩子的表演被多数成年观看者认为是童言无忌。评论区里,更多的人夸孩子伶牙俐齿、长大了不得了,仅有极少数观众提出了质疑:这样的话该从孩子口中说出吗?
靠娃月入15万元
萌娃类账号如今成为各视频平台上的大类,儿童博主的吸金能力超过成年人已经不是秘密。
在视频网站YouTube上,主打玩具评测的9岁美国男孩瑞恩·卡吉(Ryan Kaji)在2019年狂赚2600万美元,成为当年收入最高的博主。另一位7岁的韩国视频博主宝蓝,靠发布玩具评测和儿童短剧积累了4000万粉丝,许多作品播放量过亿。去年,凭借YouTube上的收入,她的父母在首尔“富人区”江南区购置了一栋价值95亿韩元(约人民币5600万元)的五层豪宅。
同样是拍儿童短剧,来自山东的韩大鹏给两个女儿开通短视频账号才一年多,月入就15万元起,“还上账后都不知道怎么花”。如今,他是一名全职视频博主。
在他的账号“鹏叔在等待”里,两个孩子和大人一起出演,虽然有脚本预设,但主要是孩子根据剧情走向自己发挥。喜欢电影的韩大鹏,还在短视频中加入了分镜、特写、各种剪辑技巧,完成一个作品需要5天左右。
这样的生产效率在同行中并不算高。一些勤奋的家长可以做到日更,有的即便每天只拍孩子吃饭,也能积累几百万粉丝。
“人家‘云养女儿’了,已经习惯性地每天去看了,如果不能每天更新我觉得有点对不住人家。”来自北京的刘浩说。他自称“老父亲”,把B站和今日头条作为主战场,每天上传一段3岁女儿的日常画面,视频只有几分钟,除了花体字幕和音乐外没有特别的设计。
原本刘浩只在一个仅限亲友间分享的软件上上传女儿的视频。去年12月,看到短视频火了,刘浩觉得“这东西我也能弄啊”。他的手机里有大量女儿的视频素材,“随时准备着”。
周末在B站上直播时,刘浩比较随缘,不提前通知粉丝,也没有固定时间。即便如此,直播间里也能进来1000人左右。不带货,纯聊天,“能来看的都是特别喜欢我女儿的。”虽然目前粉丝只有几万,但黏度高,仅靠每月的播放流量也能获得数千元的收入。
而对于韩大鹏来说,接广告是主要的收入方式。他承认自己曾经有点“贪”,有段时间,连续发布的13个视频里有12个是广告。“虽然粉丝没啥影响,但自己感觉不好。”现在他主动降低了接广告的频率。
“以前我就是个普通人,现在挣这么多钱,我觉得网络太可怕了。”韩大鹏说。
有的家长已经意识到短视频流量和收益在未来的转化。“不管他将来做什么,这都是一笔个人人设的流量财富。如果可以持续5年、10年,等到他长大需要用到网络力量的时候,这也是他累积的一个资源。”杰米妈妈说。
曾在世界500强公司工作的杰米妈妈给儿子运营的账号有100万粉丝,萌、暖心、海外生活是她的视频特色。在澳大利亚生活时,儿子的粉丝数把当地幼儿园园长吓了一跳。而100万在中国的萌娃博主里,已经算不上起眼的数字。开通账号2年多,杰米走在街上被认出的次数也没超过10次。
“小网红”是不是个好词
拍视频、做直播可以赚钱,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的常识,一些家长开始为流量“啃小”。
前段时间,3岁女孩佩琪被父母喂到70斤的新闻备受关注。视频里,汉堡、炸鸡、烤串等高热量食物不断被送到孩子面前,家长强调“马上突破100斤”。该视频平台上,播放量、互动量和收入直接挂钩。
流量当道,一些孩子对屏幕前的关注也早早地产生了意识。快手上,一个3岁的小女孩在视频里熟练地向“老铁”们预告着直播内容,“阿姨们,今天太忙了,明天给你们卖货……来我直播间,都安排。”另一段视频里,小姑娘干脆当起了导演,跟爸爸讲自己想出来的段子。孩子爸爸则在直播中表扬女儿“干啥像啥”。
成长在手机下的这一代,似乎对镜头有天然的适应能力。“我感觉在她的脑海里,只要我一拿起手机,对面就应该有一帮叔叔阿姨和哥哥姐姐在看着她。”刘浩说。
对刘浩来说,“网红”这个词意味着话语权。“当别人知道你有几十万粉丝,做事情也会有顾虑。”
韩大鹏的女儿上学后,幼儿园老师说她们是“小网红”。他告诉孩子:“如果有人说你是网红,你说句谢谢就行了。”他觉得,虽然自己和孩子已经是数据意义上的“网红”,但如今这个词出现的地方似乎都是负面新闻。
“网红这个行业,我不贬低它,但我也不崇拜它。”一年前和女儿的一段日常对话视频意外走红后,张莉莉的账号如今在全网的粉丝数超过500万。
在东北土生土长的6岁女儿“嘴挺碎的”,说到搞笑时张莉莉就抄起手机“聊一段”,娘儿俩日常对话自带喜感。
女儿在妈妈的镜头下十分活跃,有时还在直播间里和大人抢着带货。粉丝说这孩子将来能成网红主播,张莉莉对此的态度是:绝对不同意。她还是希望女儿能好好学画画,将来可以做个设计师,有自己的技能。
“小网红”高流量的代价是一定程度的隐私泄露。韩大鹏视频里女儿的名字都是小名,真名从未公布。刘浩给女儿选幼儿园干脆选在了刑警队旁边,外出也会尽量避免固定的地点。但刘浩相信,“云养女儿”的粉丝没有纯粹的恶意。
因为担忧孩子的隐私,杰米妈妈曾想,“要不就不做了吧”。疫情前,一家人从澳大利亚回国,去国内幼儿园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老师,杰米有多少粉丝,目的就是“万一孩子怎么着了,老师得有数”。有时候拍到“值得发”的片段,但因为环境暴露了隐私,杰米妈妈也会选择不发。曾经有粉丝在评论里认出了视频拍摄的地点,说你们家肯定在这附近,她迅速删掉了那条评论。
涉及儿童的流媒体内容,必然会受到更严格的监管。经历了一番乱象之后,如今国内许多大直播平台都不为18岁以下未成年人设置注册通道,但一些小平台上仍有漏洞。
国外视频平台措施同样严格,YouTube不允许13岁以下的未成年人在没有成年人陪伴的情况下直播,对于违反规定的账号,平台将其内容自动移除。此外,YouTube还关闭了所有儿童类视频的评论功能。
在一些困难家庭,儿童直播有可能是主要收入来源或是“出头”的办法。快手上,12岁的浙江永康男孩奥华因唱歌走红。在纪录片《正在连接》中,他说当主播是为了理想,以后要成为音乐家。年纪最小的他是家里赚钱最多的人,靠直播唱歌的收入为妈妈还信用卡、给哥哥打零花钱。
有人看直播时说,这么小的孩子不该直播。奥华的妈妈回应:“这个天下直播的小孩多得是。”奥华拿着方才唱过歌的话筒抢过话茬,说有个5岁小孩也直播,“他要是不能直播了,你再跟我说。他要是能直播,你就不要说话了。”
去年两会上,全国政协青联界别建议尽快出台未成年人网络保护条例,对未成年人担任网络主播作出明确的禁止性规定。他们担心的是直播平台内容低俗、未成年人未成形的道德意识和隐私忧患。
支持和反对的声音并存。反对的网友主要认为,网络已经渗入当代儿童的生活,直播年龄不该一刀切,需要禁止的是不良直播内容。
“给一些人一条路,不要让他们必须走上更难的道路吧。”一位微博网友说道。
“不是只有我家孩子说大人话”
美国近年播出的儿童选秀节目《小小选美皇后》(Toddlers & Tiaras)中的某些情节,被媒体斥为“臭名昭著”:2岁的女孩Mia穿着黄金胸衣模仿麦当娜热舞,另一名女孩在衣服里塞进胸垫和臀垫,扮作身材丰满的女歌手多莉·帕顿。一些家长为了让孩子参加选秀,不惜安排孩子整容,洁白的假牙、美黑的肌肤、过度的妆容,跟大人眼中的“辣妹”无异。这些畸形努力的背后是巨大商业利益。
国内虽然没有这样大张旗鼓的儿童选美,但淘宝儿童模特、“小戏骨”影视等现象也遭到“迎合成年人趣味”的批评。
有人看了张莉莉女儿的视频后,觉得孩子说话太成熟,没有天真了。张莉莉觉得,现在的孩子成长在电子产品中,从小就到处旅游、见识多,跟以前那些玩泥巴、拖鼻涕的孩子没法相提并论。“不是只有我家孩子说大人话,只是他们没发现而已。”
即便如此,她还是不喜欢那些让孩子说段子的账号,满口成年人的话题,在网上很容易找到类似的视频脚本。她也曾关注过这样的小孩,后来都取关了。“那都是父母没走正道。”
她的女儿曾参加过央视的节目,和明星一起演小品,但表现并不突出。不同于短视频里的伶牙俐齿,现实生活中的女儿“内心胆小敏感”,张莉莉对此心知肚明。
一次,从节目录制现场回来,杰米妈妈发现孩子在外面远不如在短视频里放得开。她为孩子报了个小主持人班,学习说话、仪态。“短视频平台让我看到了他的不足。”
还有人说拍视频赚钱是让孩子沾染了铜臭。“谁是喝空气长大的?我也得让女儿知道钱是怎么赚来的。”张莉莉会对女儿说,你跟别的小朋友不太一样,你还有一份“工作”要做。
此前是家庭主妇的张莉莉,现在靠拍视频每个月收入在5万元以上,靠这些钱还清了贷款,还给女儿报了几个她喜欢的兴趣班。
虽然是短视频从业者,韩大鹏仍然让女儿在拍摄时间之外和短视频保持距离,不会像很多家长一样,孩子吵闹了就塞一部手机作“镇静剂”。也有不少综艺和剧组来找过女儿,他一概拒绝了。“现在都是我和爱人帮孩子作决策。等她们能给自己拿主意的时候,再根据她们的想法来。”韩大鹏说。
假如孩子长大
很多时候,当孩子长大,过了“萌娃”的黄金年龄期,账号的“卖点”就不再充分。韩大鹏早就想到,大女儿上小学后,拍视频的精力肯定会受限。他考虑年底成立一个工作室,用已有的经验做一个其他类型的账号,为未来孩子退出做准备。
危机感不仅来源于孩子每天都在增长的年龄。“说不定哪天平台就没了呢?”韩大鹏说。
刘浩想把这个账号当作礼物,等女儿长大后送给她。“因为也就想要一个(孩子)”,以后女儿不在身边的时候,自己也能看看。在今日头条上,有老年粉丝会给他写几百字的留言,说这些视频让他们回想起自己年轻时养娃的日子,这让刘浩感到欣慰。
“自媒体,(对孩子来说)相当于提前进入社会,人们给的好的或不好的反馈,她自己有一个定位。”刘浩说,“这不一定是坏事,操作好了是好事。”
“小网红”大多数是因生活中的日常而火,最终还是会回到日常。但也有人踩准了网络的跳板,跃出原生家庭的生活圈。如今才上四年级的“假笑男孩”盖文·托马斯在全球有数百万粉丝,还有自己的经纪人。但在现实生活中,他并不姓“托马斯”,家庭住址也从未透露,家长和学校在合力保证他的隐私安全和作为普通人的生活体验。
在接受《卫报》采访时,当初把侄子的视频发到网上的盖文的叔叔表示:“互联网带来的名气会陪伴他的一生……有时候我感觉,我们给孩子制造了一个他无从选择的现实。”
今年5月,13岁男孩钟美美凭借拍摄短视频模仿老师走红。成名后,他上了杂志封面、出席网红大会、参加电影拍摄、与明星合影,还见到了中戏的专业表演老师刘天池,请教真正的表演技巧。
尽管梦想成为影帝,钟美美见到刘天池时还是迫不及待地问道:“年龄很小就被人关注,这是好事吗?”
(应采访对象要求,刘浩、张莉莉为化名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曲俊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