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逆生长的道路上，我爸越走越远，我们眼巴巴地看着，却无能为力，拦截不住……生病住院前，他的智商还勉强等同于幼儿园大班孩子的智商。每天上午抄报纸——抄《参考消息》上的标题和题要部分，弄得自己很累，却貌似很充实。他喜欢周六周日的《参考消息》，因为版少，省力气。我们劝他，报纸上都有，抄它干啥？89岁那年，我爸开始不写日记改抄报纸了，天天抄，抄了六七本。当时，我们认为毫无意义的抄报，其实，现在想来，这是偏执，也是对抗，对抗无孔不入的岁月和衰老。姑且不论效果如何吧！《新闻联播》6位主播每天两人一组出镜，我爸天天登记出镜主播的名字，却始终对不上号。我妈说，快别记了，又不用你划考勤，发工资！是的，这就是传说中的阿尔兹海默症，我爸一直奋力抵抗，虽然收效甚微。

　　前几天，肺炎，我爸住院了。因为身体底子好，只7天就出院，但就这7天里，他已经从幼儿园大班退到了中班。医生让他带一个监测心跳的仪器，需要24小时。晚上，他把仪器全揪了，等护士来查房，他说，如果有条河，他就把这东西全扔河里！护士哭笑不得，他还说，“你们把这东西让我保管干啥？”去做一个核磁共振的检查，回来，他兴奋地跟我说，“爸爸今天坐了太空仓，转了好几圈，晕的……”因为早中晚的输液，手肿了，我爸哭着喊着，可疼可疼，明天回家！一个劲儿让我看他红肿的地方，求安慰，要回家。

　　出院以后，我爸迅速进入了小小孩儿时代，饭量明显比从前小了，动不动就床上躺着，不看报不抄报，也不给主播划考勤了。他坐在那儿，目光呆呆的，瘦瘦小小的，看着让人心酸。他说话，从前我妈还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大体知道什么意思，现在几乎自创了一种语言，地球人完全听不懂，就跟我们小时候，刚学说话那会儿一样。但是他记得一件事：周六周日他姑娘回家！他盼望，台历翻到红色数字(周一到周五数字为黑色)的时候。所以，每个周六周日我必须准时出现，怕他失望，怕他忘了我。一周的时间，能发生很多事情，我的害怕越来越多……

　　现在，我爸特别粘人。周末，他睡午觉，我出去办事，醒来，见我不在，生气喊叫，我妈怎么解释都不听，直到我回来，给他带了好吃的，他才笑了，把吃的藏自己被窝里，“这是姑娘给我的！”跟小孩儿一模一样。我给他买儿童益智玩具(2~6岁)拼图，我考他1+1=？回答正确，也会有奖励，像小时候他奖励我一样！

　　除了这个衰老的皮囊，他的心是越来越纯真和软柔了，没有任何杂质。他耳朵聋，配了助听器，只新鲜了几天，再不戴了。我们交流，多半用小纸条——比起声音，我爸对文字更敏感。我暗自认为，文字会是他对付这个世界最后的武器。告诉他“要坚持抄报，不然脑子要老化了！”软磨硬泡之下，他还挺听话，又坐到书桌前，一笔一划地抄，好像N多年前，他盯着我做作业，那时候，我也很不情愿，就想着怎么偷懒……我妈说，她和我爸是小区一道风景，他们老两口历经风雨，相濡以沫，携手已超过50多载，已越过了金婚，人人羡慕。天气好的时候，我领上爸妈出门溜弯儿，左手拉一个，右手拉一个。瞬间轮回，感觉他们就像我的一双儿女。我告诉他们，我去对面的超市买点菜，你俩好好的，站在这儿等我啊！我小跑着回来，他们果真是两个乖宝，就站在原地方，一点儿没挪地方，瞭见我时，那个高兴劲儿啊，笑得跟小孩儿一样……那一刻，阳光从密密匝匝的树叶间筛下来，温暖而斑驳，我有一点点想哭，幸福的想哭……这就是咱老百姓心中的幸福，平淡而温暖，朴素而温情。

　　(作者：田江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