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那年的春天,二叔腋窝夹着一把月牙镰,来老宅,进了堂屋。他对坐在炕上抽烟袋锅的爷爷说,他要去阿荣旗。
爷爷皱了皱眉头,将烟锅磕在炕沿,火星飞扬。阿荣旗在哪儿?距离这多远?
二叔说,一千四百多里地。呼伦贝尔大草原,知道吗?地图上有,很辽阔的地方,风吹草低见牛羊,庄河的人去了一批又一批,去的人没几个回来。有手抓羊肉,有牛肉,还有马奶、奶酪。比家里好几百倍。
爷爷话到嘴边,又咽下。爷爷想说,他年事已高,二叔一走,举家迁徙。到阿荣旗后,如果环境可以,怎么能回来?爷爷就父亲和二叔,大姑三个孩子。老了老了,他希望儿孙绕膝,再苦再穷,一家人在一起,也是一种幸福。爷爷终没说出口,他无法给予二叔和孩子们丰腴的生活,尽管二叔的一条命是爷爷喂大的。
长大的二叔已经不属于爷爷,他像南河屯走来走去的风,追根究底,饥饿限制了人的想象。爷爷眼睁睁看着,二叔套上枣红马车,拉着两口半新不旧的檀木箱子,两床干净一点的被褥,一小袋苞米碴子,一葫芦黄豆,一捧白面,四双碗筷,几只盘子。一个暖壶,一支铜杯子,铜盆。在清晨,霞光普照的时候,离开南河屯,向爷爷与我们道别。二叔留给大伙的一句话就是:在阿荣旗站稳脚跟,日子扑腾起来了,接爷爷过去安享晚年。
瘦弱的枣红马,朝天空“咴咴咴”叫了三声,七岁的老马,它也有故土难离的情愫,我从它大颗大颗落下的泪滴看到,马不想走。二叔扬起柳条鞭子,象征性地抽了老马脊背一下,马车机械地驶出院子,二叔把钥匙扔给父亲,拜托父亲打理好他房前屋后的土地,两棵杏树,三株苹果树,以及他的四间草房。走出五十米,爷爷喊住二叔,自上衣兜里掏出一个布包,取出一叠皱巴巴的钱,嘱咐二叔拿着,呼伦贝尔呆不下,赶紧回南河屯。二叔,七尺男人掉泪了。一颗,两颗。转身时,一抹阳光映着二叔的脊梁。
老马,驮着二叔他们,走了五天四夜,终于抵达呼伦贝尔大草原。二叔见到一望无垠的大草原,游弋在天边的牛羊,游牧民族的蒙古包。二叔的枣红马,被牧羊犬惊吓,撒开蹄子在草原狂奔。二婶和一双儿女,紧紧搂抱在一块,这时,一个黑脸膛的蒙古汉子,策马飞来,拦在惊马前面,呵斥了他的黑褐色牧羊犬,老实点,赛虎。赛虎前爪趴在地上,“呜呜”了两下。很顺服地站在一旁。蒙古汉子,跳下白马坐骑,双手抱拳,对不起,让您几位受惊了。二叔脑门出了汗,初来大草原,一条狗给了下马威,二叔有些自嘲地笑笑,没关系,没关系。俺是庄河那旮旯人,早耳闻阿荣旗有着丰富的草原资源,牛马羊成群,土地也厚重,说实话,俺是逃荒来着。二叔一口气说出心里话,蒙古汉子热情地说,我叫达依瓦,你若不嫌弃,可以到我那暂住。
天色已晚,马车一路劳顿,风餐露宿,折腾的二叔疲倦不堪,达依瓦这么一说,二叔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畅快。当即,赶着马车,尾随在达依瓦的羊群后面,进到阿荣旗大草原深处,达依瓦的蒙古包。
在阿荣旗,达依瓦拥有数百只牛羊,一匹骆驼。十几匹蒙古马,两座蒙古包。
牛羊马各有各的圈,四周围着大象腿粗的木头栅栏,栅栏上方飘着大大小小,数十面五星红旗,只要牛羊归圈,赛虎就坐在蒙古包前,竖着耳朵,警惕地听闻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二叔受到达依瓦夫妻盛情款待,马奶酒,奶茶,烤全羊,一开始二叔还很拘谨,放不开吃。达依瓦鼓励二叔,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想在阿荣旗草原扎根,就该有男人的担当与魄力。二叔满眼感激,达依瓦是二叔一家在阿荣旗的贵人。
很快,爷爷收到二叔在阿荣旗寄来的一封信。二叔简单扼要说了阿荣旗目前的状况。二叔说,马奶酒很有劲,喝了上头。可二叔喜欢喝马奶酒,它有着草原的灵魂和气味。二叔说,选择阿荣旗是他一生最明智的决定。阿荣旗没有露天电影,没有乡戏,没有评书联播。不过,阿荣旗的人,他们跳的舞蹈,真得不一般,看着过瘾。二叔说,达依瓦教他骑马,在辽阔的大草原,一匹良种蒙古马,雪白雪白的毛发,桀骜不驯,顽劣十足,二叔上去几次,均被掀翻在地。达依瓦帮二叔驯服蒙古马,不是靠皮鞭,咒骂,恰恰是一个汉子的坚韧不拔,任凭马如何摔打,一次一次,爬起来,再上去。牢牢攥着马鬃,最后,白马累了一身的汗,向二叔低下头。二叔他们住在达依瓦的小蒙古包里,慢慢地有了自己的羊,一只两只五只,这些羊是达依瓦从他的羊中精挑细选来的。
二叔最初是给达依瓦放牛羊的,放着放着,二叔有了自己的想法,身在游牧民族,没有牛羊哪行?二叔说了他的想法,达依瓦和妻子斯琴高丽很支持二叔,二叔给达依瓦放牛羊时,就没要工钱,二婶帮斯琴高丽剪羊毛,种一大片苞米、高粱,织布,也不拿一分钱。达依瓦供二叔一家吃住,就算互不相欠。所以,二叔提出要养自己的羊、牛、马时,达依瓦欣然接受。二叔有了羊,有了牛,马。身板就硬朗起来,他将马奶酒盛在军用水壶里,别在腰间,放牧牛羊的时候,馋了,抿一口。就着蓝天白云,清新的草地,阿荣旗伸手就触摸到的阳光,悦耳的鸟鸣,二叔说,那是神仙般的日子。当然,二叔寄来的不仅仅是一封信,还有一个大包裹,一层一层展开,赫然是风干的牛肉,两瓶五粮贵宾酒。酒,爷爷的挚爱,酒里有乾坤,爷爷有酒滋润着,忧愁与苦闷就统统一饮而尽。包括对二叔和两个孙女孙子的思念,呷着酒,爷爷有时也哭一会儿,他越来越苍老的生命,经不得儿女不在身边的落寞。奶奶走得早,撇下爷爷拉扯大儿女们,若不是南河屯穷得生疼,二叔,二叔身前身后的庄河人,无论怎样也不至于背井离乡,在阿荣旗安营扎寨。
二叔家的冬梅,小冰在阿荣旗实验小学读书,他们穿着漂亮的蒙古族服装,立在牛羊群前拍得照片,寄回南河屯,羡慕死了父老乡亲。有人说,张二棍去阿荣旗是对的,省得在南河屯熬,穷山恶水的,小学校还是原先生产队的破房子,四壁漏星漏月,冬天生着火炉子,西北风嗖嗖往里窜,冻掉下巴。看冬梅和小冰穿得保暖,人也精神。红光满面的,全是牛羊肉供养的效果。
爷爷让父亲代笔,给二叔回信。爷爷说,阿荣旗再好,也不是故土,有时间回来走走。爷爷说这些的时候,狠狠地咳嗽了几声。爷爷说,牛肉干好吃是好吃,我咬不动。小冰和冬梅长高了,看照片,毕竟不是本人……你们的房子、土地、树木,你大哥护理得都不错,记着,在外千好万好,不是自己的家乡。阿荣旗是你的吗?你有了牛羊骆驼,有了你在草原安身立命的资本,这是好事,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也希望,张家在阿荣旗有立身之地,至少我们去那,有寄住的地儿。爷爷说不下去了,他想二叔一家人。
父亲揣着写好的信,骑自行车走八里路,到乡邮电局,买一个牛皮信封,两张八分钱的邮票贴好,投进邮筒。信带着爷爷和我们张家人的思念,飞跃万水千山,在路上要是不耽搁,也得二十几天才能到达阿荣旗二叔的手里。
我读小学六年级的秋天,爷爷身体出了状况,尽管没大碍,他还是要求父亲,伐倒门前的那棵合抱粗的杨树,晾晒了一段时间,请木匠在院子里,凿,刨,推,做棺木。我闻到一股不好的气息,心情格外郁闷。这时的爷爷,在阳光下散步,嘴里念叨着阿荣旗的二叔,父亲立即去乡邮局,拍了加急电报。三天后的一个夕阳西下,枯藤老树昏鸦时,一辆草绿色吉普车,开进南河屯,在土路上扬起黄色的飞沙,许多人在田里劳作,都抻着脖子,好奇这车的来历。南河屯极少有吉普车来,除了大队书记家有一台四轮车,其它社员哪有这条件?人们夹着镢头、铁锨,从地里出来,朝吉普车停下的地方奔来,在我家门口,吉普车打了一个饱嗝,嘎吱停了。车上下来的正是二叔,穿着崭新的中山装,黑皮鞋。身后是二婶,冬梅和小冰。司机是达依瓦!这是我们想不到的,蒙古族人达依瓦,居然成了张家的客人!在院子晒太阳的爷爷,听到二叔叫了一声:爹,我们回来了。爷爷竟扔掉手里的拐杖,栽栽愣愣向大门口扑来,二叔三步并作两步,迎了过去,父子俩抱在一起,爷爷的眼中闪着泪花,总算回来了,冬梅和小冰也过来攥着爷爷的手臂,久久不撒开。二婶和母亲也嘘寒问暖,父亲与达依瓦友情拥抱后,请他进堂屋,两妯娌下厨做东北饭菜款待达依瓦,阿荣旗的贵宾。我记得,那时我们的日子也有了起色,生产队解体,我家分来一头牛,一辆架子车,父母建了一处葡萄园,第二年就有不小的收获。达依瓦没吃过东北杀猪菜,赶上刘老四家儿子大操大办十二岁生日喜宴,父亲去他家割了一条猪后腿,买了几根血肠,回来,母亲切了缸里盐渍的酸菜炖骨头,那黑,爷爷和家里的几个男人都喝醉了,达依瓦也醉了,他是蒙古族人,能喝酒,爷爷叫父亲在附近酒作坊盛来的米酒,绵软细腻,米香四溢,所以,达依瓦喝了好几碗米酒。达依瓦带来的阿荣旗特色小吃,让爷爷喜不自禁。也许是二叔一家人的回归,卸除了爷爷六年零七个月的苦苦思恋,使他浑身轻松,第二天,爷爷就扔了拐杖,左手牵着小冰,右手拉着冬梅走在南河屯的大街上。
达依瓦告诉爷爷,阿荣旗的霍尔奇镇有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是庄河人,他们在霍尔奇镇扎下坚实的根基,达依瓦说,我二叔张青山在阿荣旗不是孤军奋战,那里的庄河人完全融入呼伦贝尔大草原的怀抱,他们是大草原注入的新鲜血液,带着大草原的生产力、文化、习俗、饮食以及庄河地区的丰富物产在霍尔奇镇蓬勃发展,马背上的民族与庄河来的十万大军,和谐融洽地生活在一块,这是一个值得阿荣旗人和庄河人永远铭记的历史画卷,这是一个民族前进与繁荣的里程碑。达依瓦说得慷慨激昂,爷爷和父亲也是热血沸腾,对二叔一家独在异乡,心里压着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有十万庄河人,陪伴着二叔他们,乡音乡情在霍尔奇镇繁衍生息,我们还有什么放心不下?
这次回来,二叔在南河屯呆了半个月,执意带爷爷去阿荣旗看看,为确保路上有人照顾爷爷,父亲陪同爷爷前往霍尔奇镇二叔家。
也正是那回的阿荣旗之行,彻底令爷爷解除了二叔人在他乡、诸事不宜的顾虑。爷爷和父亲参观了二叔的羊群、牛群,他们在霍尔奇镇的农场,广阔的草原。吃了手抓羊肉,喝了马奶酒,吃遍了阿荣旗的美食。二叔在霍尔奇镇,有自己的一片天地,不必为一家人如何生存忧心忡忡。在草原,在阿荣旗,有牛羊有蒙古包,有一片土地和草场的人,就是一个成功的人,二叔用了不到十年的时间,让他成为阿荣旗的一员,其中不乏自身的努力,但达依瓦夫妻对二叔的帮助不容忽略。没有达依瓦,就没有二叔的今天。
阿荣旗是庄河人聚居最多之地,素有“第二庄河”之称。全旗约有10万人口来自庄河。当年这些庄河儿女背井离乡,满怀憧憬和希望“闯边外”,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安身立命,建设家园,他们为家乡庄河减负的同时,也为第二故乡阿荣旗奉献了智慧与力量,也形成独具阿荣旗特色的移民文化。
2016年,《庄河记忆》编辑部寻访故乡人一行,去了阿荣旗霍尔奇镇荣花村,我有幸被邀请,提前跟二叔通过电话,二叔乐得开怀大笑,太好了,侄女来大草原,
来霍尔奇镇,做叔叔的必然表示表示。我说,什么都不用准备,二叔做我们向导就中。二叔说,一言为定!
到了阿荣旗霍尔奇镇荣花村,二叔早就候在村口,我和二叔二婶拥抱了一下,二叔带我们一行四下走走。在那里,实地采访庄河迁徙来的老乡。其中一批1960年过来的庄河人,都进入古稀之年。他们在阿荣旗霍尔奇镇生活近况不错,住房、合作医疗、社区的便民服务、文化等等和庄河城市没什么区别。我结识了蓉花山老乡宋文彬一家,宋文彬1960年来到阿荣旗霍尔奇镇下饷村,刚开始住的是土坯房,慢慢地在党的富民政策引领下,他养羊养牛养猪,成了养殖大户,富裕了,盖了现在的五间倒置房。宋文彬老人说,得亏共产党带领老百姓走致富路,奔康庄大道。没有党,我们早完犊子了。宋文彬拉着我的手,不肯放下,一个劲地留我们在他家吃饭,二叔说,他家准备饭了,宋文彬老人才松手。二叔和宋文彬之前有过交集,放牧牛羊时,在草原碰过头,也只是打个招呼,各奔东西。这下,我们的介入,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亲如失散多年的兄弟。看着两个人拉着手,说个不停。我替二位开心。
冬梅大学毕业后,回到阿荣旗,在阿荣旗中学做了教师。小冰在庄河颐养中心工作,他不喜欢阿荣旗,觉得那里沉闷、寂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与选择,就像二叔,他爱上阿荣旗,不再漂泊,给灵魂一个栖息地。没有错。
我打开电脑,敲击键盘,写下《二叔的阿荣旗》,其实,二叔的阿荣旗何尝不是父辈那一代,我们这一代,下一代人的阿荣旗?(作者:张淑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