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春天,我被分到乌拉特草原边境上的一座小学任教。
记得那天是2月26日,我到学校报名,老校长安排我做伙食管理员。前任管理员交给我两袋面粉,两肚子冻羊肉(当地牧民卧冬羊时把整羊顺着关节卸块,连头蹄内脏和羊血一起装进羊肚子里,封口冻上,吃时打开,保持新鲜),7元现金,这就是学校的全部家当。
过了3天,开学了,教室、宿舍取暖,食堂做饭都来管我要煤,一下子难住了我,只好去找生产队武书记求援。武书记听我发了一通牢骚,可能看我初来乍到的可怜,便说:“幸好今天下午基干民兵训练开始报名,有人也有枪。
这样吧,你进浩特(牧民居住点)雇一辆车,打上十来斤酒,5点钟以前来这儿。”看看快中午了,我和老校长饭也顾不上吃,赶紧去旗里分头借钱,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批条子买到十多斤酒,雇了一辆东风车回来。武书记见状带着我和4名全副武装的民兵出发了。
2月底的草原白雪皑皑,汽车疾驰两个多小时,来到阿布日湖旁,赫!只见黑压压的梭梭林无边无际,一眼望不到头。我们立即分组,两人上车装柴,其余的往车上扔干梭梭。一会儿工夫,就装了小山一样高的一车柴。
夕阳下,暮色中,一群群黄羊、石羊、团羊从四面八方汇集到梭梭林过夜,它们有的一群三五百头,有的二三百头,还有十多峰一群的单峰驼,五六十头一群的野驴陆续赶来宿营。它们家族分明,互不相扰,用它们的特殊语言呼唤着幼仔,各认各的营盘休息。顿时,驼鸣,驴嘶,羊叫使寂静的原野活跃起来。
喝过酒之后,两手发痒的小伙子们急着要开杀戒,武书记拦着说:“再等等,等它们趴下再动手。”又扭头对我说:“这一车梭梭柴顶6吨煤,这下你放心了吧?这个梭梭,蒙古语叫‘扎干’,它能耐旱、抗风,生命力特别强,不管地多硬,沙土多干燥,只要它的种籽钻进土里,就能发芽扎根生长。它的寿命长,能活500年,老了,死了,倒下不腐烂。扎干的叶子营养丰富,骆驼特别喜欢吃它的细枝嫩叶,干瘦的骆驼吃了扎干叶马上长膘。你说怪不怪,骆驼吃梭梭时,嘴里喷出来的胃气和唾液能给扎干消毒消霉,防虫防病,提高免疫力。扎干的根下能生长珍贵的沙漠之参苁蓉,生长苁蓉的地方又能生长锁阳,列当,这些珍贵的药材只有塞北梭梭林才有。”
夜幕笼罩大地,动物们安静地睡着。几个民兵慢慢爬过去占据了有利地形,武书记一声令下,半自动枪“哒哒哒哒”扫去,受惊的野驴四处奔逃,羊群炸了锅,拔腿就跑。这时,汽车照明灯忽然打开了,灯光晃眼,动物们失去了方向,站在原地呆呆地瞧着灯光,“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它们一个个倒下了……
好似飓风卷过一般,7匹野驴,10只黄羊,3只青羊血迹斑斑躺在地上,我们满载战利品,一路有说有笑地回来,给学校留了两匹野驴,7只黄羊,其余的拿回了生产队。
30多年过去了,每每回想起那一幕,我就不由自主地浑身哆嗦。前年冬天路过阿布日湖,那天正刮沙尘暴,黄沙漫漫,狂风呼啸,大面积的梭梭林已经没有多少,天是黄尘天,地是黄沙地,眼前是望不到尽头的黄。
在一座蒙古包里,我们洗掉满头满脸的土,和武书记一起坐着喝奶茶。
武书记已80高龄,他难过地说:“豹子,香獐子,野马都没啦,红羊,青羊,石羊,团羊,野驴,单峰驼没剩下几头。前些年淘金、挖恐龙蛋、找石头的人把山毁了,搂发菜、挖苁蓉、锁阳、割麻黄的人走了一拨又来一拨,几百万亩梭梭林,几千公顷草场,几十条河流都沙化退化变荒滩了。这几年人们回过味儿来了,为生态复苏封沙育林,种草种树,人工种梭梭,每年种十几万亩扎干和草,干得那叫一个猛。我,其实是个罪人哪!不知道宰了多少野生动物,砍了卖了多少扎干。这几年男女老少齐动手,生态环境逐步恢复了,我不能袖手旁观,我得动弹!我寻思着,努力努力,我兴许能活着看到从前那么美的草原……”我给武书记倒了一碗滚烫的奶茶说:“照现在这样子,您一定能看到。”(巴格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