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商留下了一个老包头,今天早已物不是人已非,最后一片晋商及走西口后代生存的北梁地区也因为过于落后、破落而被拆迁。老包头已经成为史料中的一个记忆。但是,当年那个残破的老包头依旧在人们记忆中不断地复活:那一条条不算规整的街巷,那一座座算不上豪华的四合院,那一副副充满沧桑感的门楣楹联,那一尊尊残缺不全的石木雕刻。当年的西阁上,马升筑城后悬挂的铁戟正对西北方,那是对包头镇平安的祝福。川行店街的商铺,前店后院,商品琳琅满目,每天穿行的人流犹如赶集;东门大街的菜园子,刘宝窑子的清泉水汩汩流过,色彩斑斓的园子菜丰富着包头人贫乏单调的餐桌;地处中心的东前街(解放路)上,“复德和”的糕点、“春和玉药店”的成药草药、“景新池”的一泓清水、“三三照相馆”的光影、“四美元”的烧麦、“正大茶庄”的清香、“亨得利”的嘀嗒钟表声、“北大旅社”的温馨房间,那是老包头人流连忘返的记忆;东市街的轿车炭市街的煤,九江口的人流财神庙的戏,草市街上的甘草买卖独具西北,牛桥街上的“桥牙子”那张会说的嘴。绥西公署的“洋门楼”,古风犹存;新兴大街上的“平康里”是老包头一抹另类色彩;新新剧场里的“二人台”插科打诨也是一台戏;“中山堂”记载着一段屈辱血泪史;西脑包的西滩地曾经有乔贵发的身影映着城外疯长的麻子林;大照壁默然挺立讲述着乌拉特与土默特界碑那久远的故事;人民公园烂漫的鲜花丛里隐藏着当年杂草丛生的行刑场;南门外大街的火神庙神仙难觅,“电灯面粉公司”从此拔地而起,成就了包头民族工业传奇。那时的街道远没有今天的宽敞,那些曲径通幽的小巷更是逼仄狭小,但隐藏于小巷深处的故事却渐渐成为家长里短,成为这座城市万家灯火中的醇厚记忆。义盛泉巷里,刘缸房的酒香回味悠长;大成玉的铜铺里请出一尊尊众人膜拜的佛像;六号院里,代州人张鼎山的茶桌上满是北路客(走后山的商人);九号院里,太谷县杨松选家族的“十大双”字号声名显赫;十号院的蒙古行奶茶飘香;十一号院的代州人曹家蒙古行“德厚义”盛极一时;十四号院的河曲人田油坊从二道沙河开油坊起家创立复顺恒,并开设了包头最早的步行街川行店;十六号院里住过的朱氏家族还留下一句话:“朱昌华想吃甚吃甚,张汝猷想穿甚穿甚(张汝猷是大顺恒一号院主人)”的俚语。老包头有名的巷子很多,王国秀以人名为巷名,只因为住过拉骆驼走草地的山西祁县人王国秀,在这条巷子里,王国秀建成了一号院、二号院。大门上楷书“吉且安”的三号院里住过山西代州开驼庄发财的财东郭堆阜。贺家巷的泰安客栈因王若飞在此被捕而成名,倒把它的主人、当时的包头名人三公旗小学校长贺级三给忘记了。大概是出于对成功人士的崇拜,老包头许多巷子都以姓氏、人名命名,丁家巷、郭家巷、彭贵人巷、王大人巷、涂师爷巷、五保(邬宝)巷、蔺三巷、丁皮房巷、贺家巷。但从另一方面讲,大概还因为当时来包的旅蒙商们文化层次不高,保留了农村村庄名字以姓氏为村名的特点,只是把村改成了巷而已。
老包头的大院与民居直接源于山西大院民居风格,但这些大院终究因为在“口外”,投入并不很大。它们的主人更愿意在自己的山西老家经营土地和住宅,老包头的大院是无法和山西那些有名的大院相比的。尽管这样,老包头的街巷大院民居还是根植于独具特色的晋商文化,体现着伦理、道德、商业理想、家风家教。晋商文化的很大一部分就隐藏于这深深的大宅院和连片的民居中。山西太谷的曹家大院,原有“福禄寿喜”四处大院,今天尚留“寿”字形大院,即“三多堂”(多子、多福、多寿)。宅院中的百寿大屏风背面刻有两汉时期18位思想家、文学家、军事家和明君贤臣共18条醒世名言。如“为治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贤而多财则损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过”等。曹家以“贤德继世,信义传家”为家训,纵横中国商界三百年,商号达到640多家,总雇员达到37000余人。祁县乔家大院则更为著名,乔家家训中有“有补于天地者曰功,有益于世教者曰名,有学问曰富,有廉耻曰贵”的铭文。在中堂大门和对面则有清代名臣李鸿章和左宗棠题写的楹联:“子孙贤族将大,兄弟睦家之肥”和“损人欲以复天理,蓄道德而能文章”。乔家几代人才辈出,皆得益于这种文化传承。还有著名的平遥日升昌李家、榆次常家、祁县渠家等晋商大院,无不以匾额楹联、戏台牌楼、祠堂庙宇等为文化载体,把传统文化彰显在一山一水一树一木一楹一门一砖一瓦之中。与此同时,佛家八宝、道家八仙也在晋商大院的雕刻中多有呈现,体现着中国传统文化中“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的传统,中国建筑中最为人称道的是它的雕刻、绘画、装饰等工艺,晋商建筑作为和江南园林、徽派建筑等有明显区别的北方建筑风格是中华文化的重要内容。砖雕、木雕、石雕在大院照壁、影壁等处随处可见,但石雕则多在墙基石、柱础石、抱鼓石、牌坊等处活灵活现;木雕则多在门棂、窗格、翼拱等处匠心独具,以图喻文、谐音含义、文字艺术组成独特的中国文化。龙凤、麒麟、狮子、老虎、猴子、蝙蝠、喜鹊、锦鸡等因其凶猛威武的形象或谐音成趣的名字成为山西人的最爱。如猴与封侯拜相的联想,蝙蝠与“福”的双关,“麒麟送子”的隐喻,大猴背小猴的“辈辈猴(侯)”的期望,喜鹊锦鸡给人们带来的喜上眉梢、锦上添花的祝福,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如果从民族心理来讲,其实从这些精致无比、暗语双关的期盼中,隐隐可以读出中国人发自内心的不安全感,他们期待着自然界那些生物、植物、动物的保佑,他们无休止地担心子孙的不肖和繁华的逝去,他们从内心不相信朝廷与皇帝会给他们带来安全。买房置地其实就是晋商不安全感的心理反应,似乎只有这些凝固在大地上的东西才不易失去。然而,看看一个个大家族最后的凋零场景,他们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朝廷的腐败无能带来的治乱循环和兵荒马乱终究是无法避免的。
在老包头,晋商们找到的只是他们发家致富的一块风水宝地,这里终究不是他们的家园。因此,老包头的大院并不大,传统的民居则更是简单。北梁的民居后来成了棚户区。尽管这样,晋商和来自北京、天津、山东、河北等地的商人们还是创造了当时包头民居建筑的巅峰,如同中国各地传统建筑一样,老包头的宅院也充盈着以中华传统文化儒释道特别是孔孟之道的深厚气息。匾额楹联号称建筑之眼,它融书法、装饰、艺术、文化于一体,上至皇宫王府,下至富商名士宅第、商铺民居,都极为重视,匾额为一座建筑之开篇、点题,“有名有姓”,有所向,有所指,领悟了匾额,便遇见了一座建筑的灵魂,正所谓“门楣上家园,梁柱间文脉”。匾额文化从春秋战国渐成风气,历史上曾出现“无处不匾”“无门不匾”的盛况,皇家园林自不必说,大户人家或官或商,也要极尽所能装扮匾额,鎏金镀银者有之,镶嵌珠宝者有之,围绕匾额的是一种精神和荣耀的存在,这小小的匾额,是内容、书法与志趣的完美结合。有了这点,一个物质场所便升华为精神意境所在。虽只言片语,望之却蔚然大观。悟其中真义,则肃然顿悟。而且,这些楹联匾额在客观上形成了无声的教化,不仅训育子孙后代,亦影响往来人家。“此地是归田故址,当日朋俦高会、诗酒流连,犹余一树琼瑶,想见旧时月色;斯园乃吴下名区,于今花木扶疏、楼台掩映,试看万方裙屐,尽占盛世春光”。这是著名的苏州拙政园的一副对联,不仅意境高阔,文字绝美,而且洋溢着阅尽人间后的苍凉与豪迈。文人雅士咏之,兴盛至哉,后辈学人咏之,意兴勃发。里边交织着哲学、文学、书法的智慧与艺术之美。在老包头留存不多的那些已经破败的院落上,依稀可见“鸢飞鱼跃”(三官庙街9号院)、“安且吉”(王国秀4号院)、“守中和”(北梁四店梁)、“诗礼传家”“善为宝”“务我本”(郭家巷4号院)、“耕读第”(三官庙街8号院)、“平为福”(北梁二道巷11号)、“和为贵”(郭家巷1号院)、“忍为高”(北梁)、“信义和”(北梁)、“恒受益”(北梁)等,这些匾额只是老包头硕果仅存的部分,更多的已经不见踪影了。虽然遗存不多,但隐约还是能够感受到老包头当时浓郁的市井文化和商业文明。这些匾额大多书法专业,雕刻精美,保留了晋商文化以儒家思想为文化主线,以雕刻艺术为传承的特点。可惜,流水落花春去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曾铭刻在老包头人门楣和心中的匾额文化已经远去了,高楼大厦的兴起,匾额已无处安身,而能写一副古风楹联的先生、雕刻一块砖石木头的匠人也踪影难觅了。
与匾额共存的当然是山西风格的四合院,包头的四合院档次不高,数量不多,占地面积不大,但在当时的绥远省已是翘楚了。四合院是最具中国特色的民居。四合,顾名思义是四面以正房、南房、东西厢房围合而成。除了大门,四合院形成和外界完全隔绝的私人空间。四合院文化内涵较多,但核心是两个,一是封闭,大概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小国寡民”思想的延续;二是等级制度,长辈居正房,东厢房长子长媳,以此类推,尊卑长幼贵贱等级分明。小小四合院,道出了中国人思维的特色:封闭、诗意、等级、礼仪。老包头的四合院大多建于清末和民初,在整体建筑上来看明显简陋,许多屋顶只是用黄泥加麦秸抹平。但许多四合院的门匾、照壁、窗棂、雕刻、花栏墙等还是呈现出了它精巧、传统的一面,因为许多宅院是晋商或走西口的人们所建,文人气息少了许多,就是包头首任县长刘澍、著名的乔家当铺等建筑也无法和山西、北京等地的四合院相比。
晋商和老包头已成为历史了,但山西商人在中国留下了深厚的足迹,在辽宁,人们说:“先有曹家号,后有朝阳县”;在内蒙古,人们说:“先有复盛公,后有包头城”;在西北,人们说:“先有晋益老,后有西宁城”。直到今天,我们还可以看见甘肃的老西庙、新疆的古城塔、昆明金殿的铜鼎、江苏扬州的亢园、安徽亳州的花戏楼、安徽涡阳的山西会馆、北京的三晋会馆等古迹遗存,就是今天奉为国酒的茅台酒,都是1704年山西盐商雇佣杏花村汾酒的工人和当地酿酒师共同创造的。山西商业最终在民国时衰落了,除了国际竞争、国内政治动荡等因素外,山西商人从起家时即存在着官商勾结、搞垄断和特权贸易的天然弱点,大部分商业利润不是用于投资或再生产,而是或服务朝廷、利益交换,或购置土地修房盖屋,或放高利贷,或窖藏金银等,他们在具有资本主义形式的新商业业态面前裹足不前,自行落伍。晋商的辉煌也就这样渐渐褪去了昔日的光环。到民国时,电灯面粉公司、石拐煤矿、电话电报、现代银行业等开始兴起,往日的晋商再也没有进入人们的视线。今天有些晋商的后代们怀揣着光宗耀祖的理念,在新包头打造着新晋商的新梦想,希望以“诚义信”为核心的晋商文化再次复兴。江山代有才人出,晋商的后人们有义务肩负起复兴晋商文化的重任,让我们祝福他们吧。(一舟)